Xunzi 荀子
性惡篇第二十三 Chapter 23: Human Nature is Evil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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當戰國時,競爲貪亂,不脩仁義,而荀卿明於治道,知其可化,無勢位以臨之,故激憤而著此論。《書》曰「惟天生民,有欲無主,乃亂,惟聰明時乂」,亦與此同也。舊第二十六,今以是荀卿論議之語,故亦升在上。〉人之性惡,其善者僞也。〈僞,爲也,矯也,矯其本性也。凡非天性而人作爲之者,皆謂之僞。故爲字「人」傍「爲」,亦會意字也。〉今人之性,生而有好利焉,順是,故争奪生而辭讓亡焉;〈天生性也。順是,謂順其性也。〉生而有疾惡焉,順是,故殘賊生而忠信亡焉;〈疾與嫉同。惡,烏路反。〉生而有耳目之欲,有好聲色焉,順是,故淫亂生而禮義文理亡焉。〈文理,謂節文、條理也。〉然則從人之性,順人之情,必出於争奪,合於犯分亂理而歸於曓。故必將有師法之化,禮義之道,〈道與導同。〉然後出於辭讓,合於文理,而歸於治。用此觀之,然則人之性惡明矣,其善者僞也。故枸木必將待檃栝、烝、矯然後直,〈枸,讀爲鉤,曲也,下皆同。櫽栝,正曲木之木也。烝,謂烝之使柔。矯,謂矯之使直也。〉鈍金必將待礱、厲然後利。〈礱、厲,皆磨也。厲與礪同。〉今人之性惡,必將待師法然後正,得禮義然後治。今人無師法則偏險而不正,無禮義則悖亂而不治。古者聖王以人性惡,以爲偏險而不正,悖亂而不治,是以爲之起禮義,制法度,以矯飾人之情性而正之,以擾化人之情性而導之也。始皆出於治,合於道者也。〈矯,彊抑也。擾,馴也。〉今人之,化師法,積文學,道禮義者爲君子;縱性情,安恣睢,而違禮義者爲小人。用此觀之,人之性惡明矣,其善者,僞也。孟子曰:「今之學者,其性善。」〈孟子言人之有學,適所以成其天性之善,非矯也。與告子所論者是也。〉曰:是不然。是不及知人之性,而不察乎人之性、僞之分者也。〈不及知,謂智慮淺近,不能及於知,猶言不到也。《書》曰「予沖人,不及知」也。〉凡性者,天之就也,不可學,不可事;禮義者,聖人之所生也,人之所學而能,所事而成者也。〈聖人之所生,明非天性也。事,爲也,任也。《周禮‧太宰職》「六曰事典,以富邦國,以任百官」,鄭云︰「任,事也。」〉不可學、不可事而在人者謂之性,可學而能、可事而成之在人者謂之僞。是性、僞之分也。〈不可學、不可事,謂不學而能,不事而成也。〉今人之性,目可以見,耳可以聽。夫可以見之明不離目,可以聽之聰不離耳,〈可見之明常不離於目,可聽之聰常不離於耳也。〉目明而耳聰,不可學明矣。〈如目明耳聽之不假於學,是乃天性也。〉孟子曰:「今人之性善,將皆失喪其性故也。」〈孟子言失喪本性,故惡也。〉曰:若是,則過矣。今人之性,生而離其朴,離其資,必失而喪之。〈朴,質也。資,材也。言人若生而任其性,則離其質朴而偷薄,離其資材而愚惡,其失喪必也。〉用此觀之,然則人之性惡明矣。所謂性善者,不離其朴而美之,不離其資而利之也。〈不離質朴資材,自得美利,不假飾而善,此則爲天性。〉使夫資朴之於美,心意之於善,若夫可以見之明不離目,可以聽之聰不離耳,〈使質朴資材自善,如聞見之聰明常不離於耳目,此乃天性也。〉故曰目明而耳聰也。〈故曰如目明耳聰,此乃是其性,不然,則是矯僞使之也。〉今人之性,飢而欲飽,寒而欲煖,勞而欲休,此人之情性也。今人見長而不敢先食者,將有所讓也;勞而不敢求息者,將有所代也。〈所以代尊長也。〉夫子之讓乎父,弟之讓乎兄,子之代乎父,弟之代乎兄,此二行者,皆反於性而悖於情也。〈悖,違。〉然而孝子之道,禮義之文理也。故順情性則不辭讓矣,辭讓則悖於情性矣。用此觀之,人之性惡明矣,其善者僞也。
問者曰:「人之性惡,則禮義惡生?」〈禮義從何而生?惡音烏。〉應之曰:凡禮義者,是生於聖人之僞,非故生於人之性也。〈故,猶本也。言禮義生於聖人矯僞抑制,非本生於人性也。〉故陶人埏埴而爲器,〈陶人,瓦工也。埏,擊也。植,植黏土也。擊黏土而成器。埏音羶。〉然則器生於陶人之僞,非故生於人之性也。〈言陶器自是生於工人學而爲之,非本生於人性自能爲之也。或曰︰「工人」當爲「陶人」。故,猶本也。〉故工人斲木而成器,然則器生於工人之僞,非故生於人之性也。聖人積思慮,習僞故,以生禮義而起法度,然則禮義法度者,是生於聖人之僞,非故生於人之性也。〈自是聖人矯人性而爲之,如陶人、工人然也。〉若夫目好色,耳好聽,口好味,心好利,骨體膚理好愉佚,是皆生於人之情性者也,〈膚理,皮膚文理也。佚與逸同。人勞苦則皮膚枯槁也。〉感而自然,不待事而後生之者也。〈受性自爾,不待學而知也。〉夫感而不能然,必且待事而後然者,謂之生於僞。是性、僞之所生,其不同之徵也。〈徵,驗。〉故聖人化性而起僞,〈言聖人變化本性而興起矯僞也。〉僞起而生禮義,〈《老子》曰「智惠出,有大僞」,《莊子》亦云「仁相僞也,義相虧也」,皆言非其本性也。〉禮義生而制法度。然則禮義法度者,是聖人之所生也。故聖人之所以同於衆,其不異於衆者,性也;所以異而過衆者,僞也。〈聖人過衆,在能起僞。〉夫好利而欲得者,此人之情性也。假之有弟兄資財而分者,且順情性,好利而欲得,若是,則兄弟相拂奪矣;〈拂,違戾也。或曰︰「拂」字從「木」旁「弗」,擊也。《方言》云︰「自關而西謂之柫。」今之農器連枷也。且,發辭也。〉且化禮義之文理,若是則讓乎國人矣。故順情性則弟兄争矣,化禮義則讓乎國人矣。凡人之欲爲善者,爲性惡也。〈爲其性惡,所以欲善也。〉夫薄願厚,惡願美,狹願廣,貧願富,賤願貴,苟無之中者,必求於外;故富而不願財,貴而不願埶,苟有之中者,必不及於外。〈既有富貴於中,故不及財埶於外也。〉用此觀之,人之欲爲善者,爲性惡也。〈無於中,故求於外,亦猶貧願富之比。〉今人之性,固無禮義,故彊學而求有之也;性不知禮義,故思慮而求知之也。然則性而已,則人無禮義,不知禮義。〈生而已,謂不矯僞者。〉人無禮義則亂,不知禮義則悖。然則性而已,則悖亂在己。用此觀之,人之性惡明矣,其善者僞也。〈不矯而爲之,則悖亂在己,以此知其性惡也。〉
孟子曰:「人之性善。」曰:是不然。凡古今天下之所謂善者,正理平治也;所謂惡者,偏險悖亂也。是善惡之分也已。〈善惡之分,在此二者。分,扶問反。〉今誠以人之性固正理平治邪?則有惡用聖王,惡用禮義哉!〈有,讀爲又。惡音烏。〉雖有聖王禮義,將曷加於正理平治也哉!今不然,人之性惡。〈今以性善爲不然者,謂人之性惡也。〉故古者聖人以人之性惡,以爲偏險而不正,悖亂而不治,故爲之立君上之埶以臨之,明禮義以化之,起法正以治之,重刑罰以禁之,使天下皆出於治,合於善也。是聖王之治,而禮義之化也。今當試去君上之埶,無禮義之化,去法正之治,無刑罰之禁,倚而觀天下民人之相與也,〈倚,任也。或曰︰倚,偏倚。猶傍觀也。〉若是,則夫彊者害弱而奪之,衆者曓寡而譁之,〈衆者陵曓於寡而諠譁之,不使得發言也。〉天下悖亂而相亡不待頃矣。〈頃,少頃也。本或爲「須」,須臾也。〉用此觀之,然則人之性惡明矣,其善者僞也。故善言古者必有節於今,善言天者必有徵於人。〈節,準。徵,驗。〉凡論者,貴其有辨合,有符驗,〈辨,別也。《周禮‧小宰》「聽稱責以傅別」,鄭司農云︰「別之爲兩、兩家各執其一。」符,以竹爲之,亦相合之物。言論議如別之合,如符之驗,然可施行也。〉故坐而言之,起而可設,張而可施行。今孟子曰「人之性善」,無辨合符驗,坐而言之,起而不可設,張而不可施行,豈不過甚矣哉!故性善則去聖王,息禮義矣;〈性善則不假聖王禮義也。〉性惡則與聖王,貴禮義矣。故檃栝之生,爲枸木也;繩墨之起,爲不直也;立君上,明禮義,爲性惡也。用此觀之,然則人之性惡明矣,其善者僞也。直木不待檃栝而直者,其性直也;枸木必將待檃栝、烝、矯然後直者,以其性不直也。今人之性惡,必將待聖王之治,禮義之化,然後皆出於治,合於善也。用此觀之,人之性惡明矣,其善者僞也。
問者曰:「禮義積僞者,是人之性,故聖人能生之也。」〈言禮義雖是積僞所爲,亦皆人之天性自有,聖人能生之,衆人但不能生耳。〉應之曰:是不然。夫陶人埏埴而生瓦,然則瓦埴豈陶人之性也哉?〈豈陶人亦性而能瓦埴哉?亦積僞然後成也。〉工人斲木而生器,然則器木豈工人之性也哉?夫聖人之於禮義也,辟則陶埏而生之也,〈辟,讀爲譬。〉然則禮義積僞者,豈人之本性也哉?凡人之性者,堯、舜之與桀、跖,其性一也;君子之與小人,其性一也。〈言皆惡也。〉今將以禮義積僞爲人之性邪?然則有曷貴堯、禹,曷貴君子矣哉?〈所以貴堯、禹者,以其能化性,異於衆也。有讀爲又。〉凡貴堯、禹、君子者,能化性,能起僞,僞起而生禮義。然則聖人之於禮義積僞也,亦猶陶埏而爲之也。〈聖人化性於禮義,猶陶人埏埴而生瓦。〉用此觀之,然則禮義積僞者,豈人之性也哉!〈卽類陶埏而生,明非本性也。〉所賤於桀、跖、小人者,從其性,順其情,安恣睢,以出乎貪利争奪。故人之性惡明矣,其善者僞也。〈桀、跖、小人,是人之本性也。〉天非私曾、騫、孝己而外衆人也,〈曾、騫,曾參、閔子騫也;孝己,殷高宗之太子:皆有至孝之行也。〉然而曾、騫、孝己獨厚於孝之實而全於孝之名者,何也?以綦於禮義故也。〈三人能矯其性,極爲禮義故也。〉天非私齊、魯之民而外秦人也,然而於父子之義,夫婦之別,不如齊、魯之孝具敬父者,何也?〈孝具,能具孝道。「敬父」,當爲「敬文」,傳寫誤耳。敬而有文,謂夫婦有別也。〉以秦人從情性,安恣睢,慢於禮義故也。豈其性異矣哉?〈綦禮義則爲曾、閔,慢禮義則爲秦人,明性同於惡,唯在所化耳。若以爲性善,則曾、閔不當與衆人殊,齊、魯不當與秦人異也。〉
「塗之人可以爲禹」,曷謂也?〈塗,道路也。舊有此語,今引以自難。言若性惡,何故塗之人皆可以爲禹也。〉曰:凡禹之所以爲禹者,以其爲仁義法正也。然則仁義法正有可知可能之理,〈人皆有之。〉然而塗之人也,皆有可以知仁義法正之質,皆有可以能仁義法正之具,然則其可以爲禹明矣。今以仁義法正爲固無可知可能之理邪?然則唯禹不知仁義法正,不能仁義法正也。〈唯,讀爲雖。〉將使塗之人固無可以知仁義法正之質,而固無可以能仁義法正之具邪?然則塗之人也,且內不可以知父子之義,外不可以知君臣之正。不然。〈以塗之人無可知可能之論爲不然也。〉今塗之人者,皆內可以知父子之義,外可以知君臣之正,然則其可以知之質,可以能之具,其在塗之人明矣。今使塗之人者以其可以知之質,可以能之具,本夫仁義法正之可知可能之理,可能之具,然則其可以爲禹明矣。今使塗之人伏術爲學,專心一志,思索孰察,加日縣久,積善而不息,則通於神明,參於天地矣。〈伏術,伏膺於術。孰察,精孰而察。加日,累日也。縣久,縣繫以久長。〉故聖人者,人之所積而致矣。〈雖性惡,若積習,則可爲聖人。《書》曰︰「惟狂克念作聖。」〉曰:「聖可積而致,然而皆不可積,何也?」曰:可以而不可使也。〈可以爲而不可使爲,以其性惡。〉故小人可以爲君子而不肯爲君子,君子可以爲小人而不肯爲小人。小人、君子者,未嘗不可以相爲也,然而不相爲者,可以而不可使也。故塗之人可以爲禹則然,塗之人能爲禹則未必然也。雖不能爲禹,無害可以爲禹。足可以徧行天下,然而未嘗有徧行天下者也。夫工匠、農、賈,未嘗不可以相爲事也,〈事,業。〉然而未嘗能相爲事也。用此觀之,然則可以爲,未必能也;雖不能,無害可以爲。然則能不能之與可不可,其不同遠矣,其不可以相爲明矣。〈工、賈可以相爲而不能相爲,是可與能不同也。可與能既不同,則終不可以相爲也。此明禹亦性惡,以能積僞爲聖人,非禹性本善也。聖人異於衆者,在化性也。〉堯問於舜曰:「人情何如?」舜對曰:「人情甚不美,又何問焉?妻子具而孝衰於親,嗜欲得而信衰於友,爵禄盈而忠衰於君。人之情乎!人之情乎!甚不美,又何問焉!」唯賢者爲不然。〈引此亦以明性之惡。韓侍郎作《性原》曰︰「性也者,與生俱生也;情也者,接於物而生也。性之品有三,而其所以爲性五;情之品有三,而其所以爲情七。曰:何也?曰:性之品有上、中、下三:上焉者,善而已矣;中焉者,可道而上下也;下焉者,惡焉而已矣。其所以爲性者五:曰仁,曰禮,曰信,曰義,曰智。上焉者之於五也,主於一而行於四;中焉者之於五也,一不少有焉,則少反焉,其於四也混;下焉者之於五也,反於一而悖於四。性之於情,視其品。情之品有上、中、下三,其所以爲情者七:曰喜,曰怒,曰哀,曰懼,曰愛,曰惡,曰欲。上焉者之於七也,動而處其中;中焉者之於七也,有所甚,有所亡,然而求合其中者也;下焉者之於七也,亡與甚,直情而行者也。情之於性,視其品。孟子之言性曰:『人之性善。』荀子之言性曰:『人之性惡。』楊子之言性曰:『人之性,善惡混。』夫始善而進惡,與始惡而進善,與始也混而今也善惡,皆舉其中而遺其上下者也,得其一而失其二者也。叔魚之生也,其母視之,知其必以賄死。楊食我之生也,叔向之母聞其號也,知必滅其宗。越椒之生也,子文以爲大慼,知若敖氏之鬼不食也。人之性果善乎?后稷之生也,其母無災;其始匍匐也,則岐岐然,嶷嶷然。文王之在母也,母不憂;旣生也,傅不勤;旣學也,師不煩。人之性果惡乎?堯之朱,舜之均,文王之管、蔡,習非不善也,而卒爲姦。瞽瞍之舜,鮌之禹,習非不惡也,而卒爲聖。人之性,善惡果混乎?故曰:三子之言性也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