Water Margin 水滸傳
第二十一回 Chapter 21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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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一回 虔婆醉打唐牛兒 宋江怒殺閻婆惜一百二十回本,全稱《忠義水滸全傳》,明末袁無涯刊刻,又稱「袁本」。
話說宋江別了劉唐,乘著月色滿街,信步自回下處來。卻好的遇著閻婆,趕上前來叫道:「押司,多日使人相請,好貴人,難見面!便是小賤人有些言語高低,傷觸了押司,也看得老身薄面,自教訓他與押司陪話。今晚老身有緣,得見押司,同走一遭去。」宋江道:「我今日縣裏事務忙,擺撥不開,改日卻來。」閻婆道:「這箇使不得。我女兒在家裏專望,押司胡亂溫顧他便了。直恁地下得!」宋江道:「端的忙些箇,明日準來。」閻婆道:「我今晚要和你去。」便把宋江衣袖扯住了,發話道:「是誰挑撥你?我娘兒兩箇下半世過活,都靠著押司。外人說的閒事閒非,都不要聽他,押司自做箇主張。我女兒但有差錯,都在老身身上。押司胡亂去走一遭。」宋江道:「你不要纏,我的事務分撥不開在這裏。」閻婆道:「押司便誤了些公事,知縣相公不到得便責罰你。這回錯過,後次難逢。押司只得和老身去走一遭,到家裏自有告訴。」宋江是箇快性的人,喫那婆子纏不過,便道:「你放了手,我去便了。」閻婆道:「押司不要跑了去,老人家趕不上。」宋江道:「直恁地這等!」兩箇廝跟著來到門前,正是:
酒不醉人人自醉,花不迷人人自迷。
直饒今日能知悔,何不當初莫去為?
宋江立住了腳,閻婆把手一攔,說道:「押司來到這裏,終不成不入去了。」宋江進到裏面凳子上坐了,那婆子是乖的,自古道:「老虔婆如何出得他手。」只怕宋江走去,便幫在身邊坐了,叫道「我兒,你心愛的三郎在這裏。」那閻婆惜倒在床上,對著盞孤燈,正在沒可尋思處,只等這小張三來。聽得娘叫道「你的心愛的三郎在這裏。」那婆娘只道是張三郎,慌忙起來,把手掠一掠雲髻,口裏喃喃的罵道:「這短命,等得我苦也!老娘先打兩箇耳刮子著!」飛也似跑下樓來,就槅子眼裏張時,堂前琉璃燈卻明亮,照見是宋江,那婆娘復翻身轉又上樓去,依前倒在床上。
閻婆聽得女兒腳步下樓來了,又聽得再上樓去了。婆子又叫道:「我兒,你的三郎在這裏,怎地倒走了去。」那婆惜在床上應道:「這屋裏多遠,他不會來。他又不瞎,如何自不上來,直等我來迎接他,沒了當絮絮聒聒地。」閻婆道:「這賤人真箇望不見押司來,氣苦了。恁地說,也好教押司受他兩句兒。」婆子笑道:「押司,我同你上樓去。」
宋江聽了那婆娘說這幾句,心裏自有五分不自在;被這婆子來扯,勉強只得上樓去。
原來是一間六椽樓屋。前半間安一副春臺、桌凳;後半間鋪著臥房,貼裏安一張三面棱花的床;兩邊都是欄干,上掛著一頂紅羅幔帳;側首放箇衣架,搭著手巾;這邊放著箇洗手盆;一張金漆桌子上,放一箇錫燈臺;邊廂兩箇杌子;正面壁上掛一幅仕女;對床排著四把一字交椅。
宋江來到樓上,閻婆便拖入房裏去。宋江便向杌子上朝著床邊坐了。閻婆就床上拖起女兒來,說道:「押司在這裏。我兒,你只是性氣不好,把言語來傷觸他,惱得押司不上門,閒時卻在家裏思量。我如今不容易請得他來,你卻不起來陪句話兒,顛倒使性!」婆惜把手開,說那婆子:「你做甚麼這般鳥亂!我又不曾做了歹事!他自不上門,教我怎地陪話!」
宋江聽了,也不做聲。婆子便推過一把交椅,在宋江肩下,便推他女兒過來,說道:「你且和三郎坐一坐。不陪話便罷,不要焦躁。你兩箇多時不見,也說一句有情的話兒。」那婆娘那裏肯過來,便去宋江對面坐了。宋江低了頭不做聲。婆子看女兒時,也別轉了臉。閻婆道:「沒酒沒漿,做甚麼道場?老身有一瓶兒好酒在這裏,買些果品來,與押司陪話。我兒,你相陪押司坐地,不要怕羞,我便來也。」宋江自尋思道:「我喫這婆子釘住了,脫身不得。等他下樓去,我隨後也走了。」那婆子瞧見宋江要走的意思,出得房門去,門上卻有屈戌,便把房門拽上,將屈戌搭了。宋江暗忖道:「那虔婆倒先算了我。」
且說閻婆下樓來,先去灶前點起箇燈,灶裏見成燒著一鍋腳湯,再輳上些柴頭,拿了些碎銀子,出巷口去買得些時新果品、鮮魚、嫩雞、肥鮓之類。歸到家中,都把盤子盛了;取酒傾在盆裏,舀半鏇子,在鍋裏盪熱了,傾在酒壺裏。收拾了數盆菜蔬,三隻酒盞,三雙箸,一桶盤托上樓來,放在春臺上。開了房門,搬將入來,擺在桌子上。看宋江時,只低著頭,看女兒時,也朝著別處。閻婆道:「我兒起來把盞酒。」婆惜道:「你們自喫,我不耐煩!」婆子道:「我兒,爺娘手裏從小兒慣了你性兒,別人面上須使不得。」婆惜道:「不把盞便怎地?終不成飛劍來取了我頭!」那婆子倒笑起來,說道:「又是我的不是了。押司是箇風流人物,不和你一般見識。你不把酒便罷,且回過臉來喫盞酒兒。」婆惜只不回過頭來。那婆子自把酒來勸宋江,宋江勉意喫了一盞。婆子笑道:「押司莫要見責。閒話都打疊起,明日慢慢告訴。外人見押司在這裏,多少乾熱的不怯氣,胡言亂語,放屁辣臊,押司都不要聽,且只顧喫酒。」篩了三盞在桌子上,說道:「我兒不要使小孩兒的性,胡亂喫一盞酒。」婆惜道:「沒得只顧纏我!我飽了,喫不得。」閻婆道:「我兒,你也陪侍你的三郎喫盞酒使得。」
婆惜一頭聽了,一面肚裏尋思:「我只心在張三身上,兀誰耐煩相伴這廝!若不把他灌得醉了,他必來纏我。」婆惜只得勉意拿起酒來,喫了半盞。婆子笑道:「我兒只是焦躁,且開懷喫兩盞兒睡。押司也滿飲幾杯。」宋江被他勸不過,連飲了三五杯。婆子也連連喫了幾杯,再下樓去盪酒。
那婆子見女兒不喫酒,心中不悅,纔見女兒回心喫酒,歡喜道:「若是今夜兜得他住,那人惱恨都忘了。且又和他纏幾時,卻再商量。」婆子一頭尋思,一面自在灶前喫了三大鐘酒,覺得有些癢麻上來,卻又篩了一碗喫,鏇了大半鏇,傾在注子裏,爬上樓來,見那宋江低著頭不做聲,女兒也別轉著臉弄裙子。這婆子哈哈地笑道:「你兩箇又不是泥塑的,做甚麼都不做聲?押司,你不合是箇男子漢,只得裝些溫柔,說些風話兒耍。」宋江正沒做道理處,口裏只不做聲,肚裏好生進退不得。閻婆惜自想道:「你不來睬我,指望老娘一似閒常時,來陪你話,相伴你耍笑,我如今卻不耍。」那婆子喫了許多酒,口裏只管夾七帶八嘈,正在那裏張家長,李家短,說白道綠。有詩為證:
只要孤老不出門,花言巧語弄精魂。
幾多聰慧遭他陷,死後應須拔舌根。
卻有鄆城縣一箇賣糟醃的唐二哥,叫做唐牛兒,如常在街上,只是幫閒,常常得宋江齎助他。但有些公事去告宋江,也落得幾貫錢使。宋江要用他時,死命向前。這一日晚,正賭錢輸了,沒做道理處,卻去縣前尋宋江,奔到下處尋不見。街坊都道:「唐二哥,你尋誰?這般忙?」唐牛兒道:「我喉急了,要尋孤老,一地裏不見他。」眾人道:「你的孤老是誰?」唐牛兒道:「便是縣裏宋押司。」眾人道:「我方纔見他和閻婆兩箇過去,一路走著。」唐牛兒道:「是了。這閻婆惜賊賤蟲,他自和張三兩箇打得火塊也似熱,只瞞著宋押司一箇。他敢也知些風聲,好幾時不去了。──今晚必然喫那老咬蟲假意兒纏了去。我正沒錢使,喉急了,胡亂去那裏尋幾貫錢使,就幫兩碗酒喫。」一逕奔到閻婆門前,見裏面燈明,門卻不關。入到胡梯邊,聽得閻婆在樓上呵呵地笑。唐牛兒捏腳捏手,上到樓上,板壁縫裏張時,見宋江和婆惜兩箇都低著頭;那婆子坐在橫頭桌子邊,口裏七十三、八十四只顧嘈。
唐牛兒閃將入來,看著閻婆和宋江、婆惜,唱了三箇喏,立在邊頭。宋江尋思道:「這廝來的最好。」把嘴望下一努。唐牛兒是箇乖的人,便瞧科,看著宋江便說道:「小人何處不尋過,原來卻在這裏喫酒耍,好喫得安穩!」宋江道:「莫不是縣裏有甚麼要緊事?」唐牛兒道:「押司,你怎地忘了?便是早間那件公事,知縣相公在廳上發作,著四五替公人來下處尋押司,一地裏又沒尋處,相公焦躁做一片。押司便可動身。」宋江道:「恁地要緊,只得去。」便起身要下樓,喫那婆子攔住道:「押司不要使這科分。這唐牛兒捻泛過來,你這精賊也瞞老娘!正是『魯班手裏調大斧!』這早晚知縣自回衙去,和夫人喫酒取樂,有甚麼事務得發作?你這般道兒,只好瞞魍魎,老娘手裏說不過去。」
唐牛兒便道:「真箇是知縣相公緊等的勾當,我卻不會說謊。」
閻婆道:「放你娘狗屁!老娘一雙眼,卻是琉璃葫蘆兒一般,卻纔見押司努嘴過來,叫你發科,你倒不攛掇押司來我屋裏,顛倒打抹他去。常言道:『殺人可恕,情理難容。』」這婆子跳起身來,便把那唐牛兒劈脖子只一叉,踉踉蹌蹌,直從房裏叉下樓來。唐牛兒道:「你做甚麼便叉我?」婆子喝道:「你不曉得破人買賣衣飯,如殺父母妻子,你高做聲,便打你這賊乞丐!」唐牛兒鑽將過來道:「你打!」這婆子乘著酒興,叉開五指,去那唐牛兒臉上連打兩掌,直攧出簾子外去。婆子便扯簾子,撇放門背後,卻把兩扇門關上,拏拴拴了,口裏只顧罵。
那唐牛兒喫了這兩掌,立在門前大叫道:「賊老咬蟲,不要慌!我不看宋押司面皮,教你這屋裏粉碎,教你雙日不著單日著!我不結果了你,不姓唐!」拍著胸大罵了去。
婆子再到樓上,看著宋江道:「押司沒事睬那乞丐做甚麼?那廝一地裏去搪酒喫,只是搬是搬非。這等倒街臥巷的橫死賊,也來上門上戶欺負人!」宋江是箇真實的人,喫這婆子一篇道著了真病,倒抽身不得。婆子道:「押司不要心裏見責,老身只恁地知重得了。我兒和押司只喫這杯。我猜著你兩箇多時不見,一定要早睡,收拾了罷休。」婆子又勸宋江喫兩杯,收拾杯盤下樓來,自去灶下去。
宋江在樓上,自肚裏尋思說:「這婆子女兒,和張三兩箇有事,我心裏半信不信,眼裏不曾見真實。待要去來,只道我村。況且夜深了,我只得權睡一睡,且看這婆娘怎地,今夜與我情分如何。」只見那婆子又上樓來說道:「夜深了,我叫押司兩口兒早睡。」那婆娘應道:「不干你事,你自去睡。」婆子笑下樓來,口裏道:「押司安置。今夜多歡,明日慢慢地起。」婆子下樓來,收拾了灶上,洗了腳手,吹滅燈,自去睡了。卻說宋江坐在杌子上,只指望那婆娘似比先時,先來偎倚陪話,胡亂又將就幾時。誰想婆惜心裏尋思道:「我只思量張三,喫他攪了,卻似眼中釘一般。那廝倒直指望我一似先前時來至氣,老娘如今卻不要耍。只見說撐船就岸,幾曾有撐岸就船。你不來睬我,老娘倒落得!」
看官聽說,原來這色最是怕人。若是他有心戀你時,身上便有刀劍水火,也攔他不住,他也不怕。若是他無心戀你時,你便身坐在金銀堆裏,他也不睬你。常言道:「佳人有意村夫俏,紅粉無心浪子村。」宋公明是箇勇烈大丈夫,為女色的手段卻不會。這閻婆惜被那張三小意兒百依百隨,輕憐重惜,賣俏迎奸,引亂這婆娘的心,如何肯戀宋江?
當夜兩箇在燈下,坐著對面,都不做聲,各自肚裏躊躇,卻似等泥乾掇入廟。看看天色夜深,窗間月上,但見:
銀河耿耿,玉漏迢迢。
穿窗斜月映寒光,透戶涼風吹夜氣。
譙樓禁鼓,一更未盡一更催;
別院寒砧,千搗將殘千搗起。
畫簷間叮當鐵馬,敲碎旅客孤懷;
銀臺上閃爍清燈,偏照閨人長嘆。
貪淫妓女心如火,仗義英雄氣似虹。
當下宋江坐在杌子上睃那婆娘時,復地嘆口氣。約莫也是二更天氣,那婆娘不脫衣裳,便上床去,自倚了繡枕,扭過身,朝裏壁自睡了。宋江看了,尋思道:「可奈這賤人全不睬我些箇,他自睡了。我今日喫這婆子言來語去,央了幾杯酒,打熬不得,夜深只得睡了罷。」把頭上巾幘除下,放在桌子上。脫下上蓋衣裳,搭在衣架上。腰裏解下鸞帶,上有一把解衣刀和招文袋,卻掛在床邊欄干子上。脫去了絲鞋淨襪,便上床去那婆娘腳後睡了。
半箇更次,聽得婆惜在腳後冷笑。宋江心裏氣悶,如何睡得著?自古道:「歡娛嫌夜短,寂寞恨更長。」看看三更交半夜,酒卻醒了。捱到五更,宋江起來,面桶裏冷水洗了臉,便穿了上蓋衣裳,帶了巾幘,口裏罵道:「你這賊賤人好生無禮!」婆惜也不曾睡著,聽得宋江罵時,扭過身來回道:「你不羞這臉。」宋江忍那口氣,便下樓來。閻婆聽得腳步響,便在床上說道:「押司且睡歇,等天明去。沒來由起五更做甚麼?」宋江也不應,只顧來開門。婆子又道:「押司出去時,與我拽上門。」宋江出得門來,就拽上了。忍那口氣沒出處,一直要奔回下處來。卻從縣前過,見一碗燈明,看時,卻是賣湯藥的王公來到縣前趕早市。
那老兒見是宋江來,慌忙道:「押司如何今日出來得早?」宋江道:「便是夜來酒醉,錯聽更鼓。」王公道:「押司必然傷酒,且請一盞醒酒二陳湯。」宋江道:「最好。」就凳上坐了。那老子濃濃的奉一盞二陳湯,遞與宋江喫。宋江喫了,驀然想起道:「時常喫他的湯藥,不曾要我還錢。我舊時曾許他一具棺材,不曾與得他。想起昨日有那晁蓋送來的金子,受了他一條,在招文袋裏,何不就與那老兒做棺材錢,教他歡喜。」宋江便道:「王公,我日前曾許你一具棺木錢,一向不曾把得與你。今日我有些金子在這裏,把與你,你便可將去陳三郎家,買了一具棺材,放在家裏。你百年歸壽時,我卻再與你些送終之資。」王公道:「恩主時常覷老漢,又蒙與終身壽具,老子今世不能報答,後世做驢做馬報答押司。」宋江道:「休如此說。」便揭起背子前襟去取那招文袋時,喫了一驚道:「苦也!昨夜正忘在那賤人的床頭欄干子上,我一時氣起來,只顧走了,不曾繫得在腰裏。這幾兩金子值得甚麼,須有晁蓋寄來的那一封書,包著這金。我本欲在酒樓上劉唐前燒毀了,他回去說時,只道我不把他來為念。正要將到下處來燒,卻被這閻婆纏將我去。昨晚要就燈下燒時,恐怕露在賤人眼裏,因此不曾燒得。今早走得慌,不期忘了。我常時見這婆娘看些曲本,頗識幾字,若是被他拏了,倒是利害!」便起身道:「阿公休怪。不是我說謊,只道金子在招文袋裏,不想出來得忙,忘了在家。我去取來與你。」王公道:「休要去取。明日慢慢的與老漢不遲。」宋江道:「阿公,你不知道:我還有一件物事,做一處放著,以此要去取。」宋江慌慌急急,奔回閻婆家裏來,正是:
合是英雄有事來,天教遺失篋中財。
已知著愛皆冤對,豈料酬恩是禍胎!
且說這閻婆惜聽得宋江出門去了,爬將起來,口裏自言自語道:「那廝攪了老娘一夜睡不著。那廝含臉,只指望老娘陪氣下情。我不信你,老娘自和張三過得好,誰耐煩睬你!你不上門來倒好!」口裏說著,一頭鋪被,脫下上截襖兒,解了下面裙子,袒開胸前,脫下截襯衣。床面前燈卻明亮,照見床頭欄干子上拖下條紫羅鸞帶。婆惜見了,笑道:「黑三那廝乞嚯不盡,忘了鸞帶在這裏,老娘且捉了,把來與張三繫。」便用手去一提,提起招文袋和刀子來,只覺袋裏有些重。便把手抽開,望桌子上只一抖,正抖出那包金子和書來。這婆娘拏起來看時,燈下照見是黃黃的一條金子。婆惜笑道:「天教我和張三買物事喫。這幾日我見張三瘦了,我也正要買些東西和他將息。」將金子放下,卻把那紙書展開來燈下看時,上面寫著晁蓋並許多事務。婆惜道:「好呀!我只道『吊桶落在井裏』,原來也有『井落在吊桶裏』。我正要和張三兩箇做夫妻,單單只多你這廝,今日也撞在我手裏!原來你和梁山泊強賊通同往來,送一百兩金子與你。且不要慌,老娘慢慢地消遣你。」就把這封書依原包了金子,還插在招文袋裏,「不怕你教五聖來攝了去。」正在樓上自言自語,只聽得樓下呀地門響。婆子問道:「是誰?」宋江道:「是我。」婆子道:「我說早哩,押司卻不信要去,原來早了又回來。且再和姐姐睡一睡,到天明去。」宋江也不回話,一逕奔上樓來。
那婆娘聽得是宋江回來,慌忙把鸞帶、刀子、招文袋一發捲做一塊,藏在被裏;緊緊地靠了床裏壁,只做齁齁假睡著。宋江撞到房裏,逕去床頭欄干上取時,卻不見了。宋江心內自慌,只得忍了昨夜的氣,把手去搖那婦人道:「你看我日前的面,還我招文袋。」那婆惜假睡著,只不應。宋江又搖道:「你不要急燥,我自明日與你陪話。」婆惜道:「老娘正睡哩,是誰攪我?」宋江道:「你情知是我,假做甚麼?」婆惜扭轉身道:「黑三,你說甚麼?」宋江道:「你還了我招文袋。」婆惜道:「你在那裏交付與我手裏,卻來問我討。」宋江道:「忘了在你腳後小欄干上。這裏又沒人來,只是你收得。」婆惜道:「呸!你不見鬼來!」宋江道:「夜來是我不是了,明日與你陪話。你只還了我罷,休要作耍。」婆惜道:「誰和你作耍?我不曾收得!」宋江道:「你先時不曾脫衣裳睡,如今蓋著被子睡,一定是起來鋪被時拿了。」
只見那婆惜柳眉踢豎,星眼圓睜,說道:「老娘拿是拿了,只是不還你!你使官府的人,便拿我去做賊斷。」宋江道:「我須不曾冤你做賊。」婆惜道:「可知老娘不是賊哩!」宋江見這話,心裏越慌,便說道:「我須不曾歹看承你娘兒兩箇,還了我罷!我要去幹事。」婆惜道:「閒常也只嗔老娘和張三有事。他有些不如你處,也不該一刀的罪犯,不強似你和打劫賊通同。」宋江道:「好姐姐,不要叫,鄰舍聽得,不是耍處。」
婆惜道:「你怕外人聽得,你莫做不得!這封書,老娘牢牢地收著。若要饒你時,只依我三件事便罷!」
宋江道:「休說三件事,便是三十件事也依你。」婆惜道:「只怕依不得。」宋江道:「當行即行。敢問那三件事?」
閻婆惜道:「第一件,你可從今日便將原典我的文書來還我;再寫一紙,任從我改嫁張三,並不敢再來爭執的文書。」宋江道:「這箇依得。」婆惜道:「第二件,我頭上帶的,我身上穿的,家裏使用的,雖都是你辦的,也委一紙文書,不許你日後來討。」宋江道:「這箇也依得。」閻婆惜又道:「只怕你第三件依不得。」宋江道:「我已兩件都依你,緣何這件依不得?」婆惜道:「有那梁山泊晁蓋送與你的一百兩金子,快把來與我,我便饒你這一場天字第一號官司,還你這招文袋裏的款狀。」宋江道:「那兩件倒都依得。這一百兩金子,果然送來與我,我不肯受他的,依前教他把了回去。若端的有時,雙手便送與你。」婆惜道:「可知哩!常言道:『公人見錢,如蠅子見血。』他使人送金子與你,你豈有推了轉去的?這話卻似放屁!做公人的,『那箇貓兒不喫腥?』『閻羅王面前,須沒放回的鬼!』你待瞞誰!便把這一百兩金子與我,值得甚麼!你怕是賊贓時,快熔過了與我。」宋江道:「你也須知我是老實的人,不會說謊。你若不信,限我三日,我將家私變賣一百兩金子與你。你還了我招文袋。」婆惜冷笑道:「你這黑三倒乖,把我一似小孩兒般捉弄。我便先還了你招文袋、這封書,歇三日卻問你討金子,正是『棺材出了,討挽歌郎錢。』我這裏一手交錢,一手交貨。你快把來兩相交割。」宋江道:「果然不曾有這金子。」婆惜道:「明朝到公廳上,你也說不曾有這金子。」
宋江聽了「公廳」兩字,怒氣直起,那裏按納得住,睜著眼道:「你還也不還!」
那婦人道:「你恁地狠,我便還你不迭!」
宋江道:「你真箇不還!」婆惜道:「不還!再饒你一百箇不還!若要還時,在鄆城縣還你!」
宋江便來扯那婆惜蓋的被。婦人身邊卻有這件物,倒不顧被,兩手只緊緊地抱住胸前。宋江扯開被來,卻見這鸞帶頭正在那婦人胸前拖下來。宋江道:「原來卻在這裏!」一不做,二不休,兩手便來奪。那婆娘那裏肯放,宋江在床邊捨命的奪,婆惜死也不放。宋江恨命只一拽,倒拽出那把壓衣刀子在席上,宋江便搶在手裏。
那婆娘見宋江搶刀在手,叫「黑三郎殺人也!」只這一聲,提起宋江這箇念頭來。那一肚皮氣,正沒出處。婆惜卻叫第二聲時,宋江左手早按住那婆娘,右手卻早刀落,去那婆惜顙子上只一勒,鮮血飛出。那婦人兀自吼哩。宋江怕他不死,再復一刀,那顆頭,伶伶仃仃,落在枕頭上。但見:
手到處青春喪命,刀落時紅粉亡身。
七魄悠悠,已赴森羅殿上;
三魂渺渺,應歸枉死城中。
緊閉星眸,直挺挺屍橫席上;
半開檀口,涇津津頭落枕邊。
從來美興一時休,此日嬌容堪戀否。
宋江一時怒起,殺了閻婆惜,取過招文袋,抽出那封書來,便就殘燈下燒了。繫上鸞帶,走下樓來。那婆子在下面睡,聽他兩口兒論口,倒也不著在意裏。只聽得女兒叫一聲「黑三郎殺人也!」正不知怎地,慌忙跳起來,穿了衣裳,奔上樓來,卻好和宋江打箇胸廝撞。閻婆問道:「你兩口兒做甚麼鬧?」宋江道:「你女兒忒無禮,被我殺了!」婆子笑道:「卻是甚話?便是押司生的眼凶,又酒性不好,專要殺人,押司休取笑老身。」宋江道:「你不信時,去房裏看,我真箇殺了。」婆子道:「我不信。」推開房門看時,只見血泊裏挺著屍首。婆子道:「苦也!卻是怎地好?」宋江道:「我是烈漢!一世也不走,隨你要怎地。」婆子道:「這賤人果是不好,押司不錯殺了,只是老身無人養贍。」宋江道:「這箇不妨,既是你如此說時,你卻不用憂心。我頗有家計,只教你豐衣足食便了,快活過半世。」閻婆道:「恁地時卻是好也,深謝押司。我女兒死在床上,怎地斷送?」宋江道:「這箇容易。我去陳三郎家,買一具棺材與你。仵作行人入殮時,我自吩咐他來。我再取十兩銀子與你結果。」婆子謝道:「押司只好趁天未明時討具棺材盛了,鄰舍街坊都不要見影。」宋江道:「也好。你取紙筆來,我寫箇票子與你去取。」閻婆道:「票子也不濟事,須是押司自去取,便肯早早發來。」宋江道:「也說得是。」
兩箇下樓來。婆子去房裏拿了鎖鑰,出到門前,把門鎖了,帶了鑰匙。宋江與閻婆兩箇投縣前來。此時天色尚早,未明,縣門卻纔開。那婆子約莫到縣前左側,把宋江一把結住,發喊叫道:「有殺人賊在這裏!」嚇得宋江慌做一團,連忙掩住口道:「不要叫。」那裏掩得住。縣前有幾箇做公的走將攏來,看時,認得是宋江,便勸道:「婆子閉嘴!押司不是這般的人,有事只消得好說。」閻婆道:「他正是兇首,與我捉住,同到縣裏。」原來宋江為人最好,上下愛敬,滿縣人沒一箇不讓他。因此,做公的都不肯下手拿他,又不信這婆子說。有詩為證:
好人有難皆憐惜,奸惡無災盡詫憎。
可見生平須自檢,臨時情義始堪憑。
正在那裏沒箇解救,恰好唐牛兒托一盤子洗淨的糟薑來縣前趕趁,正見這婆子結扭住宋江在那裏叫冤屈。唐牛兒見是閻婆一把扭結住宋江,想起昨夜的一肚子鳥氣來,便把盤子放在賣藥的老王凳子上,鑽將過來,喝道:「老賊蟲,你做甚麼結扭住押司?」婆子道:「唐二,你不要來打奪人去,要你償命也!」唐牛兒大怒,那裏聽他說,把婆子手一拆,拆開了,不問事由,叉開五指,去閻婆臉上只一掌,打箇滿天星。那婆子昏撒了,只得放手。宋江得脫,往鬧裏一直走了。
婆子便一把去結扭住唐牛兒叫道:「宋押司殺了我的女兒,你卻打奪去了。」唐牛兒慌道:「我那裏得知!」閻婆叫道:「上下替我捉一捉殺人賊則箇!不時,須要帶累你們。」眾做公的,只礙宋江面皮,不肯動手;拿唐牛兒時,須不擔閣。眾人向前,一箇帶住婆子,三四箇拿住唐牛兒,把他橫拖倒拽,直推進鄆城縣裏來。正是禍福無門,惟人自召;披麻救火,惹焰燒身。畢竟唐牛兒被閻婆結住,怎地脫身,且聽下回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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